年 槛 槛

(安康)刘云

 

   自小时看过电影《白毛女》,便知道过年是个槛。乡下人说,年下了,要过槛槛了,甚事都要结果了。有甚事,或逼得急了,说,到年下罢,年下再了。

    我这一生,在平凡人家出生、生长,长大了,没有大志向,直想着都穷,能吃个饱肚子便好。早早的,还不大时,就在老屋里寄养着了,倒是吃了几年的饱饭。在穷人堆里混,对一年辛劳做活的农人格外地看重,因此,对杨白劳,一直心下多少年,都是同情而怜惜的。出门在外,见着个穷人,在街上乞讨,心下便酸得不行,一般若是老年的,总要在兜里翻几个零钱,轻手轻脚地放在人的面前,或脚前,或脸面前的破碗里。这些年,乞讨成了职业,常常便坏了施舍的心情,一般的,直要见着了,还是要给的。同路的人,有时就说,不能给,骗人的,你这是助长坏风气哩,是不负责任哩。人说的也对着哩。却还是忍不住要给。想,几个钱,在我们不当个啥的,在人,有时可能就救了急了;即便是骗人,不是逼急了,谁又刻意做这营生!

    早年在乡下,一年上头,时时会见着沿街、沿村乞讨的。乡下人叫“讨口子”。一般人家,娃儿生多了,父母心情不好,人问,生了个甚?叹一口气,说:讨口子么!那时的讨口子,只一碗剩饭,便可打发了。我祖母一辈子行善,凡见讨口子上门了,必是要舍了一碗半碗剩饭的。有时正好遇着饭口,竟要舀了一碗热烫的,望着人吃了,再问:还添不?有时剩饭没了,也不在饭口,便去囤子里舀了半瓢包谷,或几个红苕洋芋,给人,说你莫嫌呵,你来的不方便哩,不成我给你现煮么。人千感万谢地走得远了,祖母嘴里还喃喃自责,数道出门讨口的不易。

    朋友给我打赌,说,你不舍钱,你答应给他买一碗饭吃,你看他如何反应?我当然没有去试一试。我知道朋友的看法是对着哩,可我不那么去做。有甚必要?这年月,大家都富了起来,别人出来讨些发展成果,罪又大到哪里去了?管他职业的也好,是真的穷人也好,都是叫生活逼的么。不信,你去沿街讨一回试试,朋友说,那一定的,管定也有人给个一块两块的。昨日前些日,快要过年了,在西安高新区的华灯下,一个半大的孩子在人行道上弹吉它,唱流行歌,面前放一块纸板,上写:贫困学子,卖艺求学。我在他面前站了片刻,给了一百元。这娃儿,看年龄,跟我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可在物质面前,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娃儿唱得地道,说在上音乐学院也成。他面色平和,不讨巧,不慌悚,自个唱自个儿的,对于路人的施舍,给与不给,给个多少,似乎于已无关了。

    杨白劳躲黄世仁的债,年三十了,还回不了家。喜儿在家等父亲回家过年。家下是有几斤白面的,乡亲给的,这几斤白面,是一年的喜兴,可以将就着“哄”年了。父亲也看重了这年,终于顶风冒雪地偷回到了家,竟给喜儿扯回了几尺红头绳,红头绳用来绑头发,喜儿的长长的浓密的头发,乡下健康的头发,因了一根红头绳,变得更加生动。我小时每每看喜儿跳红头绳舞,心下便塞得不行,什么话也不想说,直是塞得慌神。对于杨白劳与喜儿,年是个槛,大槛,槛内有亲情,槛外暂不去想它,一个年节,寒冷而温馨了。

    早些年,老屋那块有个半瓜瓜,姓徐,人都叫瓜瓜,父母早年就双双死了,留下他一人在村里混,瓜瓜是个半语子,人多听不清,渐渐地,他便索性半语子也不说了。他一年四季直给人帮活,大集体时,也每天出工,开始还分粮食,自己却做不熟,队里就叫他到各家去吃转转饭,到季分粮,给供饭的人家补粮食。人便说,瓜瓜别说,还是有干部命的么,干部吃派饭,瓜瓜也吃派饭哩。瓜瓜做活舍得力气,人不叫他停,他便一直做下去,人说,瓜瓜,歇一气,他才笑笑地歇下来,吐一泡口水,再大口地出粗气。瓜瓜一年上头,尻子后头别个葫芦瓢,那便是他到各家去吃饭的碗了,筷子则临时在人家柴禾堆上折一对枝条,捋捋粗皮,就成了。瓜瓜有记性,一遍吃下来,并不重吃。到了人家,人舀一碗,他吃一碗,人不舀第二碗,他也不吃,收拾了瓢,自个儿走了。后来家庭承包了,各家都抢着叫瓜瓜帮活,瓜瓜还是自个备瓢、筷,蹴在人家阶沿坎上,默默地吃完了。过年节时,瓜瓜随性地一家家走,有人家招呼了,便去吃一口年饭,第二天如始,但瓜瓜不重复,头顿吃了人家的,第二顿便不路过。过年,瓜瓜唯独地不自己带瓢、筷,人家邀了他上桌上吃,瓜瓜不,依旧在人家阶沿坎上吃,吃完了,抹抹嘴,便走了。有时人高兴着哩,给瓜瓜倒了一大盅子酒了,叫他喝一口,解劳伤哩,瓜瓜怎生劝都不喝,直吃饭,大块地吃肉,直把肉骨头啃得狗都有了气了,冲他直哼哼。

    在我乡下过年的记忆中,瓜瓜,给我印象极深,一个脏脏的人,百家人养着,做活,吃饭,简单而似乎又有板眼,瓜瓜命长寿,至今还活在老屋,他如今住在乡下的敬老院里,饭量仍然很好。

    早年乡下人生活,把一天的大事,都是要搁在年这头的。长工短工,腊月二十四是满工。过了小年,一身清闲。欠钱的,要债的,一律地,腊月二十四了,就有天大的仇,也是要歇手歇口了。有无算计,乡下的人,都明白,一年的纠葛,欠人,被人欠的,年下都要了,否则一年算白过。我小时在老家寄住时,每每腊月二十四前,家下七七八八的账目,总要瞅个下雪天,围在堂屋的火炉前,一把算盘,拨拉得清爽了。祖父文化不识多少,算盘却拨得好,珠子在手下哗啦乱响,一时账目就报准数目了,人听了,说,对着哩。该数钱给人的,该人数钱给自个儿的,有钱的给钱,没钱的折成粮食,实在拿不出手,话要说明白,或翻过年再兑,或说准春耕时用劳力抵呀。算完账目,祖父家的饭菜也香了,满桌子满碗,一时人坐满了,祖父给大家倒满了酒,说道乏呀,道谢呀,现在喝酒不说账,说账不喝酒。一时,酒便喝得热闹,大大小小总有几个要醉了。醉一回,就一身轻了,年就能过了。

    乡下人,一年上头,看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实心下明白,过得蛮有算计:一年的四季里,春里该做甚,夏里该做甚,秋里该作甚,冬里该做甚,分重点理得清清爽爽。该种下,便种下了;该收着,便收着了。一年上头,可欠人,但不能欠理。欠理又欠人,一般少见,这样的人,在乡下活得艰难。乡下人,一年上头,实话虚话皆可说得,可到了年下,就要过槛了,腊月是个槛,越往下走,槛越高,腊月二十四前,是小槛,过了二十四,就是个大槛,二十四留个话,正月初一好上架!若是拖到年三十,说甚都晚了,想把一年的绳结儿挽了,也迟了。 这样的人若真现了,明年,必定落下一村的话把子,这人就活泼烦了,从此话头子不硬实了,再一年,做甚都没了想头和滋味。腊月二十四前,我祖父家的大小活路都歇架了。帮工的,结清工钱返家过年去了;明年要种的地,翻了过,新茬口的泥土暴在冬凌中冻虫子、草根根;冬田,没说的,一准儿泡得严实,一早一晚,开始结凌冰了;屋后的柴禾堆子,新添了劈柴拌子,可以烧到明年秋里去;猪圈的大猪,早在刚进腊月,便宰杀了,圈里只剩下小架子猪,接着来年的槽口。新宰杀下的肉拌子,在灶火头上熏制着,已然成型为腊肉了,年后,即可挪到堂屋头起的望楼里,那里,两三排腊肉杠子,就要挂满一年吃用的腊肉,那里,透风,半空中的,老鼠也飞不上去:种庄稼,收庄稼,重活路,轻生活路,便有理由吃油性饭菜;来了贵客,要煮一吊子,做砧板肉,和着豆豉炒吃,炖了猪蹄膀子吃;加上连水涝的白米饭,起锅时用锅铲一拍,嘭嘭地空响,米粒间的热火气嘭出来,热而透香呵!这样的饭食,在乡下待客,待重活路,都是只重不轻了。

    从正月开始,会过日子的乡下媳妇们,就要用个多月时间,在火炉边,灶火前,或正午明明晃晃的日头下,坐在院坝里,备下一家大小的新衣新鞋了。到了腊月还在忙新衣的,必是家大口阔的人家。刚正月,粮食晒洒得干净了,留足了口粮、籽种,牛吃的,猪吃的,也留齐了,男人们便一连几个场,背些到集上去,换成了钱钞,回来,变成了女人们叮嘱的布料、麻线,针头线脑,顶针儿,彩线,化学钮扣。早年间,乡下人到集上买布,一色地毛蓝布,是做裤子的;灯蕊绒,是做鞋面的,花花布,是做给家下年青媳妇、小姑子、小女娃娃穿用的;男人们无论大小,一色地青布,做成的衫子,对襟的、满大襟的,都耐穿。我在老屋几年,祖母每年总要认真地给我做了灯蕊绒的裤子穿,好看,到人家去吃席,很有面子,与乡下娃儿有区别。从腊月到正月,祖父家的女人们,余暇时间里,都在浆洗缝制。祖母颇有人缘,自家人口多,每年就有能干的别人家的大小媳妇,闲时间到家下来,帮着缝制。我的衣裤,是三表叔家的幺媳妇包制的,她是我表嫂,她的针脚细密,样式好看,她高兴了,就逗我说长大了要说个甚样的媳妇,我是不懂的,祖母有时也调笑说,就说个你表嫂子那样的么!表嫂那时不过二十挂零,刚从县城郊外的田家湾嫁到山里来,还没生养哩。

    好多年前,我祖母在老屋那地角儿是有名的,她会接生,手脚麻利,再难的生产,到了她手上,没有不生下来的。村上稍上些年龄的人,都叫她干娘。她接生下的,一律地又叫着干娘呀,干婆呀,甚至干太呀。沾了她老人家的光,我竟在村里渐渐地辈份高起来。那时,我不过六七岁,竟也有人叫着我小爷的。到人家去吃席面,有时就坐了上席,坐在祖母的左手或右手,人家夹菜,每每就先从我开始。年景好时,村上兴吃磨盘席,先是同宗人家轮吃,直吃到正月外了,再是旁宗的人家请吃。一个正月,肉菜多,酒水多,村人大大小小都吃得红光满面。祖母没酒量,一喝脸就红,高兴了,有时竟也喝得有了醉态,看哪家的饭菜竟有一两样做得不明白,就高声嘲骂厨下的媳妇娘子,说你怎么就教不转呵,好好的东西做得稀巴烂!有时猪蹄膀子欠了火候,我抱着啃吃,竟然撕扯不动,她就骂人家男人,说你个懒猪么,就舍不得多砍些柴禾给你媳妇烧么!大家都笑。那家若是有小叔子的了,辈份相仿的,就接了口去说,干娘,你不知哩,是小叔子躲懒哩,不给嫂嫂烧火哩。乡下话,小叔子给嫂子烧火,叫起骚情,骂人着了。有时一锅子米饭焖糊气了,就笑骂说家里的老公公没及时掩灰,熄火,火太大了。这也是骂人话,是说媳妇与公公有了干系。一个正月,村里充满了酒肉气,人在路上走,狗儿相跟着,一路直撒欢;坐在席上,狗儿不讲生分,在人胯腿间钻,一时抢了骨头,颠到屋外去吃得喔儿喔儿哼叫唤。

    有些年,年景不好,收好收孬,乡下都在二三月里开始饿饭。过年,是个难场事了:刚进冬月,有猪的人家早早地便宰杀了,到了正月,竟轻易不能听到猪叫。村上派公购猪,抽着的人家,要骂骂咧咧吵叫一个正月,国家补些的钱,勉强秤回些瘦筋筋肉,见人就说,日妈的,这个年过不成了!家下不会过日月的,正月没正经过哩,粮囤子就要见底了。过年的米面也手紧得很。有几家,竟端个升子到富些的人家借米面,千恩万谢地答应新麦子下场就还呀,若是借的包谷,竟答应是要还新米的。村上有几家口松的,家下的女人,有一把做一口,没个转变,祖母见了,问,过年肉有没?米面有没?去厨下揭了缸盖一瞅,米面见底了,灶头上肉也没挂一块,想必是没杀个猪的了,案板上泡着一大盆干萝卜英子,问,就吃这呀?忍不住就先骂一阵儿,再领回家里,佐些米面,临了,也叫提两块泡囊肉,告诉说,年三十怎生做着吃,可别一顿就日囊完了,好孬,还是要过个年的么!这样的女人,平日里都是在我祖母家帮些蠢活路的,比如推磨子磨面,抹包谷籽儿,擦魔芋做魔芋豆腐或打魔芋浆子拷鞋壳子,或秋里帮着收包谷,祖母常常就叹息她们,说心眼儿都好着哩,就是没个算计,一家大小的,地里收着了,就吃了饱饭了,歉着了,就饿肚子,指点着喂个猪罢,也是红毛耸耸地,年下好不容易宰杀了,却不肥硕,反倒要用了油去炒肉!人蠢啦,活着不易哩!年景不好,年却还是要过的,直是渐渐地,多少年了,再也见不到全村人吃磨盘席的景致了,年势不强,人活得没精神,一年的心劲都泄了。我离开老屋回到城里去念书时,已经隐约在懂些事了:祖母日常中叹息的时候多起来了,有些年,正月里也不置办新衣衫了。还有些年,城里不叫人过年,动荡得直出奇事,有一年,父亲便早早地把我们几兄妹送回老屋过个年,乡下还在过着年,饭菜上也有些油水,祖母搂着我们,笑笑便抹眼泪,说,可怜的娃儿!那时,我祖父母家情形也分裂起来,小姑一家、幺叔一家,从大家里分了出去单过了,一个大家只剩下大伯、大伯娘与祖父母一搭里过着。过年了,三十晚上团年,祖父家做了两大桌饭菜,分出去的,大大小小都回来团年。放过了一挂鞭炮了,在乡下的火炉光影中,高悬在屋梁下的煤油灯光下,祖父一家大小粗黑的影子映在同样烟熏的黑墙上,年夜饭的烟汽腾在屋内,在光影中摇曳,屋外,偶尔谁个讲究的人家,也放一阵鞭炮,远远地响着,并不热烈。祖父强着势叫大家喝口酒,又说,早些吃了好收拾,早些回呀,路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