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三版)

 

同月二十六,是祁明母亲的生日。这事海珊原本不知道,恰巧被她撞上了。这之前,民政局的同志摸底调查移民新村的困难户,众口一词推荐了因病致贫的祁明家。二十二日的上午,工作人员上门整理材科,邀约左邻右舍知情人士作见证,其中有海珊,并请她在登记的花名上签了字,她是在这份表册上看到的。

海珊常想,祁明对自己一家太好了,他母亲常帮着自己看孩子,家里摘了新鲜瓜果,总不忘也让别人尝尝鲜,大凡有点事,和他老好弟弟随叫随到,跑前跑后。有回男人半夜运木材的货车开回来,急着找不到装卸工,是他弟兄俩吃力讨累给卸的,男人感激的不得了,这车货若是卸迟了,就赶不上跟车队跑下一趟,一趟就损失几千元。因而男人想多给点装缷费。祁明说该咋样就咋样,多一分钱都不收。现在谁不钻钱眼?他的日子这么难。平时没机会报达他一家,既然知道了他母亲的寿辰,就该跟着张罗给老太太好好过过这喜事。

海珊心里惦记着二十六号这一天,可是直到二十五,也没见祁明家有啥动静,心里问是不是祁明手头紧张没钱给老人做生日?直等到二十五傍晚,海珊揣了500块钱,领着小女儿过来串门子。

祁明家一如既往风平浪静的,海珊问起来,他和母亲矢口否认明天这个好日子。海珊说,祁明哥,你就不要瞒我了,我知道你家要还债,日子紧,但再紧也不该这样,古人说,人逢七十古来稀,姨都快满八十了,还能再做几回寿?做一回就少一回。

祁明满腹委屈地对海珊说,各有各的苦衷啊,不是我不办,是妈不让我给办。还债是还债,祝寿是祝寿,这钱兄弟舍得花。可妈说,孝顺孝顺,孝就要顺,顺才是孝。你说说,我能不依我妈吗?

祁明母亲拉着海珊的手表白说,生日也是日子,日子是过的,不是闹的,一天热闹过去了,好多天为这天紧巴着,何苦呢?再说啦,为一个人闹腾一家人,还牵累亲戚朋友们,现在的人情事故多,有钱人不在乎,大多数人吃不消,搭时间,掏腰包,添麻烦。你姨是个苦命人,啥生日?没生日。生日也是乱写的。权当就是明天吧。知道了,就过来吃顿晌午饭,也没啥好的,家常便饭,别说慢待你。

海珊眼里裹满了泪,老人家事事处处替人想。她掏出事前准备的这份礼,声音哽咽地叫了声姨,说你老人家心眼好,体贴儿子的难处,侄女还说什么好?这500块钱你收下,就当我给你买了件新衣裳,明天晌午我一定来,就是吃口浆水菜,那也再香不过了。

祁明母亲抓住海珊的手,言辞婉转地说,侄女啊,我也想有件好衣裳,可是不成啊,姨还能活几年啊?现在添得新衣裳,就是日后随葬的寿衣,这得祁明给娘买。你的好心姨领了,这钱姨一分都不能收,你家花钱的路多哩。

祁明也严词拒绝说,海珊你别难为我妈了,她一生习惯了过简单日子,就是至亲,超过10块的礼都没收过,她不叫儿女拉人情债。海珊听到这句话,明知道他家不是有意把自己当外人,其用意显然不希望自己再为难他们。尴尬地把手缩回来,说好好好,我明天两个肩膀抬张嘴,晌午过来吃一顿。说完抱起女儿起身走。祁明把她送出来,恳求说,就你知道这日子,别传了。

回家后,海珊翻箱倒柜把男人和大女儿的旧衣旧鞋找出来,整理了一大包,第二天吃饭时送过去。祁明愉快地接过手,一件一件翻着让母亲看,说挺好的,都能穿,谢谢你。海珊心里很高兴,说谢啥谢,比起你给帮得忙,太微不足道了。

等祁明两个孩子放学回来,祁明给母亲换上新衣裳,也是这几天才做的,率领老好弟弟和女儿给母亲下跪叩了头,再把母亲扶在饭桌上,一家人吃了桌简单朴素的家常饭。

没蛋糕没浪漫,一切依旧很平淡,但孝顺之情、爱子之心却比醇酒更浓郁。海珊受了场生动的教育。吃罢饭,祁明留海珊给母亲梳梳头。海珊体会祁明的心——媳妇不在了,母亲身边没有寄托了。生日有人给老人梳回头。该是一件别有意义的纪念啊。

一把梳子几许沉?但海珊拿在手里感觉它有千斤重!老人此生多若啊!中年丧夫,老年失媳,亲生儿子太老好,养老尽孝的是抱养来的非亲生子。她体量祁明的艰难,能为儿分担点就为儿分担点。海珊象女儿一样细心地给老人梳理着一缕一缕枯涩花白的头发,老人如娘亲一般给海珊讲她这一生迈过的千条沟、万道坎,尽管岁月如黄连,但言语间没丝毫抱怨,说到祁明和离世的儿媳妇,充满了对他们的褒奖和对平凡生活的满足。海珊津津有味地听着,如同吸吮着玉液琼浆,心里不停称赞说,多朴实厚道的母子啊!同甘共苦,息息相通。

人际如网,纷繁复杂,海珊和钱贵两家之间的磕绊纠结剪不断理还乱。发生了赔兰花、死小鸟的磨擦事件后,正对门小卿劝海珊男人向钱贵妥协让一步。从林场贩运的木材有时难以及时找到买主,需要一块场地屯积货物。当初设计师考虑到农村家庭堆杂物,因而楼后留着宽绰的空地。因此建议把他家后面的空地租下来,闲着也是闲着,何况属公共所有,也不影响什么。钱不扎手,钱贵一定乐意,也能缓和两家关系。海珊男人接受了建议,以每月300元的使用费租了下来,有了这层关系,想不和这家人来往都不行。

这条街喜事连连,八月一号钱贵喜得贵孙,当地习俗满月提在半月办,算算应该是十六这一天,以钱贵铺排张扬的禀性论,不大耍牌子才怪呢。十四这天钱贵果然给海珊送请柬来了。这个人不笑还罢了,笑起来显得特和善,双手谦卑地把请東捧呈上;惶恐地叫老婆把孙女抱给海珊看;客气地挡了挡海珊给婴儿封的200元红包。虚心地请海珊给孙女参谋个名字。名字惯例都是爸妈起,海珊心说这人虚伪到这分了。推辞说钱大哥不是笑我吧,我哪有这资格呀?再说我也没这个水平。钱贵说,有有有,我家这只小老虎,得一只大母老虎才镇得住。海珊说,哦,真有这种说法吗?让我想想……,女孩子……叫啥好?哦,你看叫倩倩好不好?叫着顺口,听着文雅。钱贵作深思状,站了两分钟,未置可否,然后手示老婆往外走。海珊羞得脸通红,觉得格外没面子。将他两口送到场院口,钱贵回头叮咛说,后天啊,欢迎大驾光临,早点过来。海珊说,一定,一定。

没有人能给钱贵这人下个准确的定义,再多贬意词用他身上也不多,虽说他不是为非做夕杀人放火的大恶人。女儿在学校运动会上得了个百米短跑的三等奖,他就嚣张得了不得,仅鞭炮就买了一蛇皮袋,噼哩叭啦放了大半天,生怕别人不知道。孙女出生的当天,他东街走过来,西街荡过去,招招摇摇。逢人便问哪里见着卖蛇的?人说村里又不是集市,哪有卖这玩艺的!他说我要买它几十条放生。可是有回村里干部给一家失了火的难民搞募捐,大家有捐现金的,有捐衣被的,连祁明都捐了50斤大米。来到他家门上,要钱没钱,要物没物。村干部说粮食也可以,他说细粮吃完了,问毛粮可以吗?村干部说可以可以。谁知他端出来一小塑料脸盆发了霉的陈稻子。村干部怒了,说你这不是耍人吗?这点稻子,去哪里加工?给等于没给。有个疾恶如仇的女同志,看他实再不顺眼,泼辣地夺过塑料盆,将这三、五斤稻子灌在村干部们的袋子里,说收了,为什么不收?喂鸡总是可以的。指着钱贵鼻子说,人家叫你钱百万,见你从来不脸红,你虽有万贯家当,人格却一文不值,有几十块钱买炮仗宣扬得了个破烂奖,没几块钱给灾民救急。我不信你是铁打得,没三灾八难?不生疮害病。还钱贵呢,贵你妈个逼。他这种人就得这种人收拾,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乌龟脑袋灰溜溜地缩了回去——自知理亏呀。

穷富如冰火,钱贵瞧不起祁明,见了面鼻子哼都不哼一声,可谓老死不相往来。可祁明母亲却亲手绣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托海珊送给她孙女,说又是一代人了,保佑孩子无病无灾。

十六这天,海珊早早过去帮厨,忙这忙那手不空闲,直到开席前才擦干两手去礼柜上写了500元人情,以为这事处理得还不错,既帮了忙,人情也不薄。

完全出乎海珊预料,给孙女办了满月没几天,钱贵看她男人车回来,过来说和她家“商量”一件事:好妹子哩,实再不好意思跟你开口,你们堆木头的这块场地王老板想租去卖机瓦,叫你们走吧,那么多货不好搬,不让你们走吧,王老板出的租金又比你们多。海珊立即就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怕男人一口就把租金给加上去,抢在前头说,钱大哥,这不还有半月嘛,我们找找新地方,你也跟王老板再说说,这个位置卖砖瓦,恐怕背了点。

海珊心里不搁事,愤愤不平地跟祁明诉苦说,当初就不该惯他的坏毛病,马软被人骑,人软被人欺,前头后头,都是共公的地方,就为息事宁人,后头空地每个月花几百块寃枉钱,得寸进尺,又要涨价,祁明哥,你说这人讲理不讲理?

祁明说,这不是讲理不讲理的话,而是要脸不要脸的事,不要脸的人就不讲理。

海珊说,他不讲理,我认死理,当初对门长头发小卿做证写得有字据,虽然一月一交钱,租期却定的是一年,现在我不搬,他也拿我没办法。

祁明劝她说,算了吧,你脸皮薄,呕不过他,他想找事,这大半年里,你天天恼吗?钱是人身上垢渍,洗一层生一层,住满一年,再想办法。

海珊经祁明一劝,心气顺了,说祁明哥,我听你的,每月加他200块,不少吧?

祁明说,加钱都是个意思,钱贵撵你走只是个借口,鬼相信王老板租他的地皮卖机瓦,鬼才在这旮旯角落卖机瓦!你知道老钱给孙女起了个啥名字?钱兴旺。你给人家起钱倩,“倩”和“欠”谐音,钱欠钱欠,这不咒他缺钱吗?这话不是我猜度的,是他老婆说你不是人才知道的。还有,他认为你用他家的地,再怎么也得送份千元大礼吧,听说你写了500是不是?其实500元已经很重了,可对他这种贪得无厌的人而言并不算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说得就是钱贵这种人。

海珊扼着手腕说,我啊我,钱大哥把我教聪明了,祁明哥你把我教糊涂了。

祁明说,那么你说聪明好呢糊涂好?

如祁明所料,长头发小卿出事了——据说他犯了网络讹诈罪。这罪名如他这个人一样的神秘——没偷没骗没杀人越货没奸淫妇女没叛乱暴动没反人民反革命。移民新村的移民们不知道还有这号罪,也不懂网络讹诈是啥罪?海珊后来请教了她所敬重的盛校长,这个大学问的文化人打了好几个通俗易懂的比方,才使她明白了那天吃姚镇长父亲寿酒时祁明说得那句话,口无遮拦,必吃大亏。再后来在他妻子寸头女人在男人锒铛入狱后打算离婚时悄悄对她讲的男人获刑的来龙去脉中,更深切地领会到,还是祁明说得对,糊涂总比聪明好。

长头发嘴欠手更欠,把姚镇长给父亲大办寿筵的事情发到网上,姚镇长觉得影响不好,有损清名。愿意小小地对他意思一下,将网上的不实消息撤下来,发个小小的声明道个歉,可自以为利剑在手的长头发小卿却不干。姚镇长无奈,以诽谤罪将他告上法庭。有关方面一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卿啸栓网络举报姚某借父寿诞大肆敛财查无实据,其父寿辰姚某并不在场,也毫不知情,所列收受礼物折金108000元缺乏依椐。卿某利用互联网捏造事实混淆视听诽谤他人罪名成立。抜起萝卜带出坑,姚镇长的案子牵连出卿啸栓一系列网络恶作剧,最终致其身陌囹圄。

卿啸栓的妻子小刘觉得很丢人,不想跟他过了,找海珊给她拿主意。海珊想,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小刘如果离婚了,小卿也就绝望了。从利于小卿改造的角度,应说服小刘放弃离婚的念头。打这以后,海珊常往对门跑,对小刘就象亲姐妹,好歹维系着这对小夫妻的婚姻危机。

有天深夜,钱贵突发急症,小腹痛得在床上打滾,海珊丈夫二话没说,开车把他紧急送到县医院,第一时间挽救了他宝贵的生命。姚镇长的父亲患了半身不遂,海珊主动承担起照料老人生活起居的责任。

海珊总是觉得大家能从不同的村子聚到移民新村,本身就是缘分,今后不是一天两天要在一起,而是要世代相处,就好比建立了一个新的家庭,新家庭的每个成员都要互相包容,彼此谦让,总有一天新邻居会成为亲如一家的老邻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