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晓东,原名蔺晓东,原任宁陕县副县长,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办公室副主任。在宁陕工作期间,经常深入基层,倾听民意,了解民情,对基层群众的生产生活,观察细腻、描写深刻,为此本文讲述的故事环境典型,人物形象生动,情节曲折,个性鲜明,具有浓厚的陕南乡土人文气息,生动地展示了扶贫搬迁带来的可喜变化,读后令人感动。

  

居(短篇小说)

 (西安)晓东

秋高气爽,秦岭山里的颜色开始绚丽了起来。宁陕县梅子镇的移民新村今天非常热闹,村民们在镇上的统一组织下,大件小件的把自己的家当搬进新家。

海珊是移民新村最晚一批拿到新房钥匙的,在她今天搬家之前,镇上已经组织过两批群众入住。她家原来住在响水河村,在蒲河的最上游,交通非常不方便。引汉济渭工程蓄水在即,之前搬过来的几家熟人都说新村距离国道近,而且县上配套修建了标准化的学校和幼儿园,这才让海珊下定决心赶秋季孩子入学前搬到新家入住。

海珊之前也来看过几次新房。整个小区坐落于三河口水库下游五公里国道边难得的一块开阔地带,一边临河,一边靠山。临河的地方留出了观景台,修了护栏,靠山的一边预留了小院。移民新村共有六排整齐的二层徽派小洋楼,还有两栋六层的楼房。小区里有平坦的水泥道路,房前屋后还有绿化带,虽然距离县城有几十公里,但是这一切让海珊看来,感觉自己一下子就变成了洋气的城里人。距离小区八百米的地方就是新修的学校。海珊有两个女儿,大的上初中,小的上二年级,以前海珊的孩子每天上学要翻山越岭往返走八公里,现在方便多了。

海珊觉得住进这样的小区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不过她仍然有自己的担心。最让她不适应的就是原来村里的邻居熟人都被安置在了不同的地方,有些进城了,有些到镇上了,还有些直接投奔孩子到外地去了,和她一起搬进这个小区的只有少数几户。移民新村多部分都是蒲河沿岸其他村子的陌生人。海珊的男人有一辆小皮卡,经常帮人在外面拉货挣钱。搬家前,海珊跟男人说:“去一个全新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又长年在外跑车,谁欺服你老婆,连个帮腔的人都没有”。男人说:“凭我老婆这好性格,谁欺服?再说去那的都是各个村子聚到一块的,好比洗过的新牌,谁也不知哪张是哪张”。

搬家这天,满载着海珊家当的车刚一到新房门口,就有一群人热情的过来帮忙搬东西,海珊还没反应过来,赶忙连声说,谢谢!谢谢!人群中有人说,我们比你早搬过来几天,以后都是邻居,互相帮忙是应该的。这些话一下子让海珊感到心里暖暖的。有人给她家帮忙放鞭炮,斜对门有家人为她送来了一副大红对联,有个老头腿脚不太方便,但也主动过来帮忙看孩子,这些人过去大都没有见过。不到一会功夫,衣柜、床等大件基本都搬到家里安顿好了,还没顾上请人家坐下喝口水,大家就都走了。一个男人一直帮忙到结束,他的力气蛮大的,大立柜一个人就背进屋去了,她男人为表示感谢非要塞给他一包大中华,他生说自己不抽烟。海珊让他进屋洗洗手,他说不用了,今后大家是邻居,力气使不完,井水挑不干,别客气。

海珊刚刚觉得自己对于陌生环境的担心好像有些多余。忽然,她男人卸完货,发动车正要走,被一个黑脸男人拦下来。

“停停停,你们刚才搬家把我的兰花踩坏了,咋办?”

她男人顺着黑脸男人的手指看到,新家院子边上确实有两株兰花被踩倒了,可能是刚才搬家的人多,没有注意到。

海珊男人赶紧说:“对不起,刚才人多,没有看到”。

黑脸男人不依不饶,说:“这是我从山里费劲才找到的珍贵品种,一株值好几百呢,你看咋办?”

海珊闻讯出来看,这不是清水湾村的钱贵吗?他怎么也在新村住。笑脸相迎对他说:“钱大哥,是你呀,真巧啊,今后咱是邻居了,这是我男人”。黑脸男人仿佛不认识她,“你谁啊?老子忙得很,少啰嗦,今天这事不说清,你们谁都别走。”

帮忙搬东西的那个男人说:“钱贵,这是咱们的新邻居,今天搬家是喜事,没有必要为了两根草闹个不愉快,有啥意思。”

钱贵见有人劝说,仍然很生气的说:“看你今天搬家,不跟你计较,你回头必须给我赔两株一样品种的兰花。”

海珊想了想,新来乍到的,何必跟人闹别扭呢,笑着说:“钱大哥,不好意思,是我们的不对,回头我一定给你赔几株一样的兰花。”

搬进新居的第二天,鉴于头天愉快而又尴尬的遭遇,海珊打算礼节性地拜访拜访左邻右舍们,好使愉快的今后更愉快,尴尬的今后不尴尬。从即日起,就要同他们朝夕相处了,有必要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假若今后自家的孩子跟人家的孩子有点小磨擦,假若缺根线、少苗针跟人家女人借一借,假若有事出门需要人家瞭着点门户。远亲不如近邻,别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人都有求着人家的时候。感情是靠人沟通的,花小钱办大事,临事抱佛脚,那时叫人瞧不起。总而言之一句话,拜佛在先,求神在后。

海珊从镇上超市买了些奶粉糖果茶叶等易储存的东西,把它们分成几份儿,叫男人陪着她各家去走走。

海珊首先拜访的就是昨天拦她男人车子的钱贵家。钱贵是海珊的西邻,是面北朝南这排房子的最后一家子,挨他家的是大路。海珊和男人拎着大包的礼物,钱贵像换了个人似的,两眼挤成一条线,嘴角扯到耳根子,笑得像个弥勒佛,肥手老远就伸出来,接过海珊送上的礼品,一边引导着把她和男人往屋里让,一边拍着脑瓜责怪自己是个马大哈,说怎么把故人都忘了。海珊顺水推舟说,日子久了嘛,谁的记性这么好。嘴上如此说,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看眼前这男人,料定这些年大发了,与从前的那个钱贵判若鲜明的两个人。前些年日子艰难时,他常到响水河去收山货,个子矮,身子瘦,拖着一辆人力车,弓腰驼背模样别提多狼狈,村里没人不认识。海珊家住在坡底下,经常帮他推车子,这些他能忘了吗?有回他车胎坏在半坡腰,她回家给他拿来了补胎的胶水和气筒,他感激得就像个孙子。不知道叫了她几十个“小姐姐”,说了多少个“忘不了”。衣帽靓人脸,银钱壮人胆,人一旦有了钱,便变了嘴脸!而钱是啥?一张纸,这张纸是人印得,可就是这样的一张纸,竟把人变得面目全非了。瞧瞧这个“老弟弟”,都神气成什么样儿了,走路抬头又挺胸,趾高气扬,说话一句一个“老子”的。

海珊和男人随着他进入他家的客厅,感觉此前的判断没有错,老冒的确暴富了,室内摆得是中式古典实木家县,屋角站着人样高的景泰蓝花瓶,居中墙上有大幅的刺绣《清明上河图》,地上还铺着花团锦簇的牡丹戏蝶红地毯。刚刚五十出头的人,便留着绅士富态的大背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穿金戴银,新潮阔气。说句夸张话,人没到肚子先到了,估计商店难买他用的皮带。假若没见过他昨天那凶巴巴的市侩表现,光凭他此刻一堆虚情假意的笑靥,不定还以为他在哪个政府部门高就呢?女主人虽然不苟言笑,但响锣不用重捶,听其打个哈欠,就知道也是个同样世故的主。因而从他家一出来,男人就小声吩咐她,这家人,敬而远之,只可面交,不可心交。海珊说,地球人都知道。

海珊和男人来到东邻家,推开虚掩的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海珊咳嗽了一声,里屋应声有人问,“谁呀?”说话间,一个男人走出来,正是昨天帮她家搬东西的那个人。她男人抢在她前面,主动地握住那人的手,道谢说:“昨天忙,没顾上和老兄说句话,往后住一块,少不得还要麻烦你,所以说,过来拉几句家长。一点小意思,你笑纳。”那人推却了一番,不得已接过手。说太客气了,你们刚搬来,还有很多要忙的,早晚都会认识的。

东邻和西邻相比较,简直就是两重天,房子没装修,地面墙面还毛坯,客厅里空空荡荡一样象样的家具也没有,顺墙摆了几把自制的柳木椅,居中是一张油漆斑驳的老式八仙桌。男的说他叫祁明,以前住在垸山村,目前和七十八岁的高龄母亲过生活。媳妇前年去世了,丢下两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子,还有一个过分老好打着光棍的弟弟。媳妇在时整整害了5年病,花了十多万,还是没救下,拉了一身债。母亲身体也不好,高血压,不敢动,常躺着。海珊见他家这光景,心里不好受,说了两句安慰话,携男人向祁明告辞了出来。祁明说等一等,装了满满一篮子土豆,撵上来非要她提回家不可。盛情难却,虽然觉得他家生活不容易,最终还是愉快地收下了一个忠诚厚道的贫困家庭回馈的这份珍贵的土产。别时祁明叮嘱说,有啥力气活,你们吱一声。

正对门这家子小夫妻两人特别有意思,若以年轻人的心态论,也许会称赞说人家这叫对另类艺术生活的追求,而从老年人的眼光看问题,非骂他们不阴不阳人妖颠倒不可。男人叫卿啸栓,留女人的长发,女人姓刘,剪男人的寸头。海珊认得小刘昨天去给她家放过炮,当时海珊把她当成男人了,今日两口子在一起,才知道是个假男人。海珊偷笑了一回,没敢多坐,向主人道别,披长发的那口子好言相挽,海珊说,聊的日子多着呢,以后有时间便来串门,还要到西边那家去看看。剪寸头的那口子说:“不用去了,那家就一个老头子,死人似的,四门不出。”海珊去时,果然吃了闭门羹。

来到斜对门东边这户人家时,海珊仿佛见到了老朋友,激动地对斜靠在沙发上看书的一位靓丽女子说:“你就是盛老师的夫人吧?你送我家的对联呀,改天我要把它收藏着,昨晚我听人说了,你爱人是一中的校长,也是县里有名的书法家。”女人说别听他人瞎胡吹,你俩请,我们经常不在家,昨天碰巧了,也没帮上忙,反让你们这么客气,破费了,不应该。接过她送来的礼物,热情地要给她和男人沏热茶。海珊很想和这女人聊一聊,男人拽了拽她衣襟说,谢谢你,我们就是想先认认门,不坐了,还想到别家去看看。回来后,男人说,人家都是文化人,和你有共同语言吗?海珊说,正因为人家是文化人,咱才要多沾点文化气哩。

没出一个月,这条街的什么情况都熟悉了。最富有莫过西邻钱贵,最贫穷就算东邻祁明,对门那家最神秘。另两家,一家最光彩,一家最尊贵。然而,最富有的最虚伪,最贫困的最纯朴,最神秘的最庸俗,最尊贵的最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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