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一场雪,在阳光明媚的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木仰着身体盼望,枝干无限地伸向天空,祈求哀怨的眼神顾盼着遥向天空,喃喃着渴望一场雪的莅临,让潮湿的冰凉的空气,涤清繁杂的思绪,平复慵懒的心。
   
盼望一场雪,在臆想的雪景里徜徉。想象自己就是朋友圈里与雪相拥的主角,满怀激情地在雪地上打滚,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欢呼雀跃,仰头伸出舌头品味上天赐予的恩惠。
不经意间,窗外真的飘起了雪花,是入冬以来县城里见到的第一场雪,它摇曳着,时紧时慢地飘落,如扬花般飞坠,柳絮般飘零,似丰盈的羽毛,轻盈的飞花,动感的自天空缤纷而下,走在雪里,雪花拂过身体,那一刻,我感知到内心深处无与伦比的畅快与自由。
   
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我已身处新的风景,案头摊开的散文《第一场雪》墨香依旧,我却只能在文字里回忆。从前的雪花里,草坪上仿佛铺满大片的白云,竹林里苍翠中透出雪白,曲径通幽的小路一直向前奔着雪花而去,一阵风吹过,枝叶上的雪簌簌而下,小猫儿在雪地里踩出美丽的图画,那一幕幕闪过竟有物是人非的感觉。
   
如今,从新单位老旧门楼的阳台上望去,一不留神就会撞见居民楼里佝偻的身影,苍老的容颜,听到激烈的流行歌曲旋律或是格格的笑声,绒线帽的玉面小人儿一闪而过,只留下阳台上一两盆开的正旺的菊花,静静地接受雪花的熏陶。透过窗户看雪,心奔到了很远很远的雪花里,父亲、姑母、阿达、云姐……有关他们的片段纷纷随雪坠落。
   
大雪纷飞的天气,祖母产后惊风重病卧床,作为长姐的姑母抱着一个月大的父亲挨家挨户讨奶吃,彼时她也就十三四岁的光景。姑母随夫迁居汉中靠裁缝手艺立足后,她那里理所当然成为我们坐火车回故乡打尖的头站,在繁华的大街闲逛,添置过年的新衣、稀罕的生活用品,看来来往往的汽车和穿着时髦的人群。巧手的姑母用碎布头、旧衣服拼接改制出漂亮衣物,起早熬一大锅米儿菜豆腐,排老长的队换回的汉中米皮,笑眯眯地看我们狼吐虎咽.....
   
此时,因为雪我又想起了东木桥狭长的小院阁楼,姑母絮絮叨叨地诉说,汉江边一望无际的棉田里,大祖父汗流浃背地在地里劳作,祖父站在棉花收成办起的私塾里朗朗诵读,长长的戒尺敲打出的后生如今风光无限,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我的教会女子中学毕业美丽雅致的母亲,和下放劳动改造的父亲含泪告别。雪下着,我的心滞在了从前的雪花里……
   
大达,大祖父的大儿子,生前在佛坪木器厂工作,能文会画,家具上雕刻的花鸟人物活灵活现,言语不多的他除了写字画画就是偎在床上抽烟,有时也会莫名斥责寄养在我家的表弟,我们兴高采烈地招呼他,他也是板着脸淡淡地应声,一次他在烟盒锡箔纸上描画飞龙,浅蓝的油笔一拉一提巨龙腾空而起,一旁的我不由得高兴地赞出声,他转过头竟然带着笑对我说:“多练你也可以的!”那一刻,我竟有些手足无措,得知他离去的消息时,是寒假回家祭祖的时候,父亲念叨他的名字在雪地里给他画灰圈,讲诉他的故事时,我才知道当年因婚姻及工作的不如意,他一直郁郁寡欢,积郁成疾……
   
小达,大祖父的小儿子,精瘦的身体,极好的脚力,从他的家西乡子午背着大麻袋走几十里到宁陕,一路上坚持不住了才会搭载一段班车,从小因为缺乏奶水送给人家,直到结婚成家后托儿带仔,凭着一张模糊不清的全家福,才和父亲团聚。幼时,我觉得他像极了童话里的魔法师,大麻袋里一会变出脸盆大张着黑洞洞眼睛的干鱼,铜钱串似的小干鱼,一会又拿出厚实发黑油腻的腊肉,黑黢黢的烟熏豆腐干,他喜欢就着泡莱花生喝烧酒,喝得起劲了会像小孩一样手舞足蹈,用硬胡须扎人,还故作神秘地讲道淘沙金的事,那时我常疑惑那些项链首饰怎么会是那些不起眼的黄颗粒变成的……

小时候,我们总是抱着喜与忧的矛盾心情盼望两个达达的到来。大达严肃,繁重的木匠活以及长年抽烟严重损坏了他的身体,以致脾气有些躁,可他耐心地辅导功课,握着我的手教写毛笔字,还像是慈祥的父亲。小达只要不撒酒疯,帮母亲添火、劈柴,刨鱼杀鸡或是盘弄门前小块的菜地,也是十足的农夫模样。虽然小达带来的干鱼因为没有挖鱼鳃烹饪出的鱼汤堪比中药,大达不拘言笑刻板的形象,可我还是那样欢喜他们的来到,期待那份亲情带给小孩子的无比快乐和炫耀的资本。

父亲的两个堂兄一前一后走到了他之前,特别小达病重期间多次打电话,想要父亲陪伴着治疗时,父亲自己也是病痛缠身,躺在医院里,已经好几年不曾走出过县城巴掌大的地方,放下电话他几度哽咽,而一旁的我们也是无能为力,我的幼儿嗷嗷待哺,阿姊们也是同我一样风驰电掣般奔波于家庭单位学校医院之间,父亲的病情已让我们无暇顾及其他,于是不经意间我们忽略了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云姐,我从未谋面整整大了20岁的大姊,祭祖叩头时父亲和母亲喃喃自语最多的那个灰圈。从父母口中获知云姐自开语识字便过目不忘,《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朗朗上口,2岁多便可以帮大人做简单家务,借还家什,看家门自不在话下,3岁时恰逢三年自然灾害,因为饥饿难耐吞吃胡豆卡在气管,还没等父亲和母亲用板车拉到汉中医院抢救便去了,此时离家3年在周至板房当文书的父亲才刚刚和自己的女儿见面相处几个月.....
   
从动笔写这篇文章到现在,不知不觉中,小城又下了第三场雪,雪下得极为安静,一觉醒来,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站在雪里,心真的是纯净至极,洁白的雪花掩盖了一切,留在眼眸的只有美丽的无法形容的景色,银装素裹,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所有华丽的形容词在这场雪前都显得极其微不足道,而打开朋友微信圈,各式各样的雪中摆拍,各种姿态的雪人,更现出对大雪纷飞的期待与渴求。
   
雪扮靓了县城,也让我再次重温童年的乐趣。飘飘洒洒的雪花里,一个人在母亲家的院子里堆起了雪人,红萝卜的鼻子,糖果盒的红帽子,塑料袋红领结,一切可以装扮雪人的物品都被我竭尽全力地拿来使用,看着小雪人俏皮地屹立于偌大的院场,母亲悲伤的心似乎得以宽慰,脸上现出了久违的笑容,半个月前,陪伴母亲12年余久的狼狗露露死了,这条可爱的忠实的狼狗的离去让母亲仿佛失去了儿女样的难过,尤其是父亲走后。

露露,比儿子早一年多出生,黄中带黑的皮毛,威风凛凛的模样一打眼还以为看到了真狼。送它入葬的那天,十岁多的儿子伤心地哭了,他一直视这条狗为亲密的伙伴,作文里的狼狗,有着公主般的娇情,勇士样的威猛,支起前爪抢食物、敬礼,偎在母亲身旁撒欢,赖在水里冼澡,甚至招惹胡蜂,孩童的眼睛里狼狗拥有和人类一样的品性,这条狗的离去仿佛带走了我们所有人的魂魄,每当凝望经过院子时,我都会感觉那狗在冲我摇尾巴,或是猛不丁地扑到我面前,然而视线所及之处只有空空的狗舍……

窗外,第三场雪已渐渐消融,只有山坳里星星点点的残雪明确地告诉我们,一场雪曾经来过,而这雪也是我们一直期待与渴望的。放下盼雪的心情,我突然想那些一直渴望长久相伴的东西其实都不可能永远长存,熟悉的风景,至爱的亲朋、宠物,他们何尝不是风光旖旎的雪景,风风光光地来过又如影相随的离去?

盼望一场雪,其实也不仅仅是盼望。